奶奶的嫁妆

亮 亮

在我老家的旧瓦房里摆放着一张老式靠背椅，母亲说，这张靠背椅是奶奶的嫁妆。70多年前，奶奶出嫁那天，靠背椅和其他嫁妆是用牛车从平冈镇那棉村拉过来的。几经沧桑，其他嫁妆不复存在，只有这张靠背椅被保留了下来。

每年清明节回老家扫墓，我都会给靠背椅拂拂尘。椅子虽已老旧，但各个部件都还齐全，漆面斑驳脱落了不少、踏脚枨被踩掉了皮，靠背板上的画花还能依稀可见，无疑给这张老态龙钟的椅子增添了生气。

母亲说，我小时候常坐在靠背椅上吃饭。在我还没学会自个儿吃饭时，奶奶就先把我抱上靠背椅，然后一勺子一勺子、耐心地哄我吃饱每一顿饭。那时，父亲、伯父和爷爷都在城里工作，母亲和伯母天天要到生产队出勤记工分，随着弟妹和堂弟妹相继出生，所有带娃的重任都落在了奶奶身上。母亲说，奶奶带娃最忙的时候，就是左手抱一个，右手抱一个，背上背一个，靠背椅上还有一个在等着喂食的。随着孙子孙女一个个长大，奶奶带娃的时间相对少了，可她就是闲不下来，一有空就去劈柴、挑水、缝补衣服、到菜园除草施肥……对她来说，能在靠背椅上休息一会，简直是一种奢望。

在我刚上小学时，爷爷退休回到老家居住。虽然爷爷分担了奶奶一些家务活，但奶奶也多了一份照顾爷爷饮食起居的忙碌。由于爷爷多年在城里工作养成了按时吃饭的习惯，所以奶奶只好和他另起炉灶过日子，好在爷爷每月有固定的退休工资，每天伙食自然不差，几乎每餐都有鱼有肉。爷爷奶奶为了让我吃好些，特意让我每天跟他俩同一桌进餐。从此，我又开始坐在靠背椅上吃饭了。坐着靠背椅吃饭还真舒服，靠背椅的座面很大，足以让我的小屁股左腾右挪，还有那牢固的踏脚枨既可安放我那双爱动的小脚，又可稳稳地支撑我站起来自由夹菜。吃得兴起时，还可以将身子往后一靠，让小脊梁紧紧依着靠背板，那种舒服感不亚于今天的“葛优躺”。

每年端午节奶奶包粽子的时候，她会将各种材料和馅料放在靠背椅的座面上。每次奶奶都会把过节吃不完的粽子储藏进坛子里，她的储藏办法很有一套，她先在坛子底下撒些石灰粉，上面铺上几张草纸隔开，再将粽子一个一个放进去，粽子摆放好，还会撒些豆荚灰填充粽子与粽子之间的空隙，最后用厚布包石灰粉做成一个软塞子紧紧堵住坛子口。奶奶说这样可以让粽子存放很久都不会变质。果真，有好些年过中秋节的时候，我还能吃到奶奶用坛子储藏的粽子。

起初，奶奶将坛子放到廊房横梁架上，那是孙辈们够不着的地方，奶奶每次帮我们取粽子时都要站在靠背椅上。记得在我读小学二年级时，有一次放学回来肚子好饿，便打起了粽子的主意。趁奶奶不在家，我使尽吃奶之力将靠背椅挪到横梁架下，再将一张小凳子放在靠背椅的座面上……正当我踮起小脚将手伸向坛子口时，突然听到奶奶的声音：“小心点！是不是饿了想吃粽子？奶奶来帮你拿……”我顿时慌张起来，两腿一软，几乎就要从靠背椅上摔下来，或许出于本能反应，我急忙弯腰用手抓住椅子的靠背，可这一抓，椅子失去了重心，眼看就要连人带椅向前倒下，幸好奶奶及时飞奔过来一把扶住椅子的靠背，竭尽全力将椅子顶住……至今我还依然记得，奶奶将我从靠背椅上抱下来那一刻说的一句话：“幸好这椅子有个靠背！”

这件事之后，奶奶就不再将坛子放在横梁架上了，而是放在地上的米桶旁边。这倒方便了那些鬼精灵的孙子孙女，一旦饿了馋了就悄悄去“偷”。有一次，堂妹哭着说肚子痛，伯母知道后就责骂奶奶，说奶奶让孩子吃了变质的粽子。这还没完，伯母还向爷爷告状，爷爷听后也不问原因，劈头劈脑地将奶奶骂了一顿，伯母则在一旁不停地煽风点火。奶奶没有解释，只一直在说是自己不对。奶奶平时也是这样，不管受到多大的委屈，她从不辩解、从不还嘴。想到这，我幼小的心灵不禁涌起一团怒火，忍不住朝伯母大吼一声：“不是这样的，奶奶做的粽子没有变质！奶奶没错！”然后就拉着奶奶的手往门外走。在门外的巷道里，我第一次见到奶奶流下了眼泪……

如今，巷道上那被奶奶泪水浸润过的泥土早已被水泥板覆盖，奶奶常住的老房子也早已旧貌换新颜，唯有眼前这一张靠背椅还在静静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。今年清明节我再次回到老家，再次见到靠背椅，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感慨，也许随着自己年岁渐长，越来越体会到奶奶当年的不容易。我突然，就那么突然地坐到靠背椅上，而靠背椅在突如其来的负重下竟没发出一丝声响，仍然四平八稳地承载着我的身躯，我姑且将身体狠狠地向后一靠，让尚且挺直的脊梁紧紧地贴在靠背板上。刹那间，一种前所未有的惬意弥漫我全身，好像上半生所有的苦与累都在这一靠中得以湮灭。可我从没见过奶奶像我这样倚靠一会，像我这样惬意一回！

咦——我分明见到我衣服上沾满了尘土，那是靠背椅上积聚了整整一年的尘土，我可不管！衣服上沾了尘土，可以抖落下来，可奶奶的苦与累又何曾抖落下来？

于是，我带着一身尘土，跟随母亲去到了村子西边那座小山岗，在茂林修竹间，我们找到了奶奶的坟茔。我默默地点燃香烛，香烛烟缭绕着我身上抖落的尘土在坟茔上空缓缓升起……这小小的土堆啊，可埋藏了奶奶一生的苦与累？我不由合起双掌——

亲爱的奶奶，安息吧！我会永远记住：靠背椅是您最美的嫁妆，勤劳和善良是您最好的嫁妆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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